悟心的身子低矮下去，宽大的衣衫落在地上，成为赤裸的身躯。他的头发由白变黑，竟然开始变得年轻。不到片刻，就成为一个青葱的少年。

周遭的人都露出惊讶之色，纷纷道：“返老还童？”

但变化还没有停止，悟心的身躯还在缩小，变得比陆铭还矮小。绿琳在旁看着，连连摇头，叹息道：“他要回去了。”陆铭皱眉道：“回去？回到哪里去？”绿琳道：“哪里来的，便回哪里。”

太玄怒喝道：“妖孽！一定是你对悟心师尊用了邪法，速速将师尊变回来，否则就将你炼死在这困妖牢房中！”

绿琳道：“他的心境破了，再难回头，一切都要回归本源。”

此时悟心大师已经化作一个婴孩的模样，躺在地上，四肢也变得粉嫩嫩的。但没有人敢上前触碰这个孩子。悟心大师的身子还在变小，逐渐褪去双眼和五官，嘴巴的上下唇也融合到了一起，最后只有了巴掌大小。众人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逐渐变小，最后虚化，变得越来越淡，然后消失不见了。

太玄扑到地上，打大呼道：“师尊……”左右望去，早已不见了悟心的影子。他站起身，双目早已喷出火来，怒喝道：“好妖孽！定是你暗算师尊，今日你也休想活！”朝身后两个力士喊道：“取本寺九颗先祖的舍利子来，镇杀此妖！”

那两个力士听了，转身冲出人群。

寺庙中的其他僧人也慌了神，纷纷交头接耳起来。方丈问道：“师祖的舍利子十分重要，乃镇寺之本，当真要用？”太玄回道：“弟子修为不精，未能镇压此妖，还得历代的先祖一起出手才行。”方丈思索片刻，点头道：“既是除妖，不可耽搁，就由我把持诛心舍利，替你护持‘天佛阵’。”

又有两位高僧走出来，齐声说道：“我们把持灭灵、镇邪。”

慈悲寺中有九颗舍利，每一个都代表众生的一面，此时同时祭出能把整座寺庙的愿力一起调动起来。众生之力，绝不是一般的妖魔能抗衡的，甚至能抵抗仙神的攻击。

此时一个身穿长衫的男子走出人群，皱了皱眉，低声问道：“悟心大师当真死了？”太玄悲愤道：“便死在你眼前，还能有假？”那人迟疑片刻，却皱眉道：“悟心大师之死……也许真的死了，但我们却没见到这女子如何施展的妖术。你慈悲寺今日遭逢大难，鄙人本不该过问，可这女子是我一个学生的妻室，若是诸位弄错了，她又怎么扛得住天佛阵的炼化？”

这问话之人姓魏，是福禄镇儒家学派的一个教书先生，他的修为比不上之前被陆铭杀死的曹先生，但为人正直，不苟不营，也算一个人物了。

真熙校尉站出来，说道：“魏先生此言差矣！悟心大师之前的表现难道还不能证明绿琳是妖？到了这关头，魏先生还要受人挑拨，来此捣乱？”

众人都沉默下来。

绿林看了一眼真熙校尉，默默叹息道：“校尉是奴家的主子，就这般想见到奴家被人炼死吗？”真熙校尉道：“你是妖，我娘之死恐怕与你也脱不了干系，还敢装腔作势？”绿琳转过头来，看向了陆铭：“那小公子呢？奴家一直说不能见悟心大师，否则定有祸事，小公子为何也不信奴家？”

众人全朝陆铭看了过来。

陆铭道：“你的话我已经转告慈悲寺的大师了，只可惜……人微言轻，未能被人采纳。”

绿琳点头道：“那小公子是否信我？”

“非亲非故，无法信你。”

“呵！奴家对小公子却十分感激呢……罢了，今日必定身死，但有一求，还望小公子答应。”

“何事？”

“去找夫君来，最后见他一面。”

人群中忽然有人喊道：“娘子！”冲出来一个人影，正是钱书生，原来他一直躲在人群里面。之前魏先生没能说服慈悲寺的和尚钱书生就已经急不可耐了，现在他听到绿琳的呼唤，立马挤了出来。

两个力士拦住了钱书生，没让他进去。

钱书生顿时破口大骂起来。

陆铭道：“诸位大师，即便绿琳是妖，她也没害过任何人，如今又要对她用天佛阵，想必她也活不过今日。不如……放钱公子进去道别。”

方丈点头道：“我佛慈悲，不敢阻拦钱施主。只是此妖十分厉害，切不能放她出来。”朝左右力士道：“请钱施主解剑，方能入内。”

钱书生丢了长剑，跑到了牢房门前。他和绿琳抱在一起，相依相守的大哭起来。这场面叫人看得十分不忍，特别是二人哭泣的画面。钱书生哭着求魏先生相救，但魏先生拒绝了。

陆铭别过头，心想“是妖是人又有什么关系？人生百年，不过一场戏罢了，能找到真心的人才是正经的。”这种想法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，因为这和陆铭从小接受的观念十分冲突。妖便是妖，都是吃人喝血的怪物，又哪来什么感情？

就像上官云说的：“你吃鸡的时候，又何曾有半分的怜悯？”妖与人之间，往往就是这样。

看见钱书生和绿琳生死相别，让陆铭也有些恍惚，如果说人与妖都能做到一心一意，那他为何不能努力去找回自己的灵双？就算灵双和自己相去甚远，也不该有半分退缩，否则连一个落魄的钱书生都不如，何谈随心所欲？

他想到此处，心绪开朗了许多。再看钱书生和绿琳也没那种排斥的感觉了。陆铭朝左右看去，心想“难道不能替二人逃脱？”但此时寺庙内围满了儒家的书生和寺庙的和尚，又要如何走脱？

陆铭正苦苦思索的时候，钱书生忽然怪叫一声，猛地撞在牢房的石柱上，脑浆崩裂，竟然自杀了。陆铭大惊失色，魏先生也惊呼道：“快！抬他去救治！”

但脑浆都流出来了，又去哪救治？

“这人疯了？”

“竟被美色迷惑丢了性命，当真肤浅！”

“臭和尚活活把人逼死了，这下你们开心了？”

方丈也变了颜色。

众人吵吵嚷嚷的时候，绿琳忽然伸出手来，慢慢的把钱书生的尸体拉进了牢房里面。那牢房只有半尺宽，寻常人根本进不去，但她把钱书生拉进去的过程一点卡顿也没有，就好像钱书生的身体变成了水。众人见状，往后退了几步，也都看出来绿琳不同寻常了。

太玄终于抓住了绿琳的把柄，厉声道：“好妖孽！害我师尊，又骗钱施主自尽！”

众人也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向绿琳。

绿琳抱着钱书生的尸体，淡淡的道：“多说无益，你们只管用天佛阵，让一切化作焦土！”她低着头，静静的抱着钱书生的尸体，低声说了一句：“小公子，你走吧……已经什么都没剩下了……”

陆铭沉默不语。

此时，之前离开的力士折返回来，手里还捧着一个木盒。方丈将木盒取在手里，打开来，是九颗舍利子。隔着老远陆铭都能感受到舍利子上面有一种奇妙的波动，如梦似幻，似乎和‘真如幻令’有些像，但又似乎是一种截然相反的东西。陆铭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，也窥不破它的本源。

方丈拿了一颗红色的舍利子，其余几位老僧人也分别拿了一颗，而太玄拿了一颗白色的‘明心珠’。几位高僧站在牢房门前，默念片刻，忽的浑身一震，众僧逐渐虚化开来。众人只觉得几位高僧都消失了，但又分明能感觉到他们。随后，一声高亮的佛号响彻云霄，见一个巨大的金色影子拔地而起，身形巨大，几乎堪比一座高山。那佛像似乎是释迦摩尼，又像弥勒佛，远远的看不清楚，众人都觉得肩上压着一层东西，不能移动分毫，连魏先生也不能动弹。

此时，佛像双手合十，低声喝道：“普渡众生。”霎时间，佛光像下雨一般灌下来，将众人也包裹了起来。陆铭只觉得浑身震颤，恍惚间，见到无数生灵的愿望，有好有坏，有爱有恨，种种面孔在他眼前飞速流逝着，这一刹那，就看尽了千百年的人间疾苦，也看够了无数人的面孔。他脑海中叮得一下，似乎解开了什么禁制，就像困在牢笼中的鱼儿终于游入大海，变得无比的自由。

“这种感觉……是真如幻令？”

陆铭有种感觉，他现在已经不用催动‘真如幻令’也能窥破幻术了，也彻底看破了众生相。陆铭定睛看去，穿过了无数的人脸，看到了牢房中的绿琳。她与别人的脸庞十分不同，在佛光的照耀下变得很模糊。陆铭皱起眉头，定睛再看，此时绿琳忽然转过头来，她的五官全都融合在了一起，就这么面朝陆铭。她想说话，但在佛光的照耀下整个身躯都在融化，趴在钱书生的身上化作了一团黑漆漆的东西。

陆铭如鲠在喉，似乎被什么刺痛了一下。

随后，一种莫名的恐惧在众人心头蔓延开来，不仅是陆铭，魏先生和田道士也察觉到了。田道士大惊道：“什么东西？”抬头看去，见天上的佛像还在，但那种惊恐的感觉却愈发的明显。

魏先生惊呼道：“佛像……”

陆铭一直盯着牢房，此时猛地抬头，见佛像的面容染了一层黑气。原本慈祥的面孔上长出了一对獠牙，佛像的双手也长出了长长的指甲。他心中不好的预感十分强烈，但此时被佛光压制着，不能动弹，也不能逃走。

很快的，佛像头顶冒出一团团黑色的软泥，乍看起来就像佛祖长了长发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，那佛像的双目也露出猩红之色。众人都听到了咔咔之声，那佛像身体也碎裂开来，但身躯里面并不是空的，竟然全是黑色的软泥。那些黑色的东西爆裂开来，炸得满座山都是，又开始融合变化，逐渐凝聚成一个怪诞的人影。

此时佛光全都散去，众人也没了压制，魏先生仰头看着那座黑色的人影，颤抖着声音道：“妖……了不得的大妖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