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川县。

细雨如丝，连绵不绝，半月未歇。

林家老宅。

雨珠顺着黛瓦连成银线，素秋踮脚去够檐角的排水竹筒。青苔漫过滴水瓦当，凉鞋底在湿漉漉的木梯上打滑。

一阵清冽的苦艾香悄然漫近，混着体温将人包裹。那气息沉静如深潭，却又隐隐透著危险的侵略性，像暗流在平静水面下涌动。

骨节分明的手越过她肩头，轻松取下卡著枯叶的竹斗。

"东南角天沟去年有重修过的痕迹。”

陆沉的呼吸扫过她耳后碎发，"该用铜丝绑扎却用了麻绳。"他挽起的衬衫袖口下，小臂肌肉随着动作微微绷紧，水珠沿着喉结滑入领口。

素秋攥紧手中的桐油伞。

这人总能在她最狼狈时出现，带着游刃有余的从容。

自大半月前父亲来闹了一场后，陆沉便以"监理老宅修缮"为由日日造访。

此刻他玄色西裤裤脚沾著泥点，却丝毫不显局促，倒像站在自家书房般自在。

"陆先生对古建修复倒是精通。"她故意将称谓咬得生疏，目光掠过他腰间晃动的老宅黄铜钥匙串——

陆沉将竹筒里的积水倒进芭蕉丛，水光映得他眉眼清润："?堂留下的《营造法式》批注本，这些年我常翻看。"他从公文包取出用素绢包裹的书册，书页间夹着的木樨乾花惊落一地碎金。

素秋蓦然想起阁楼那只蒙尘的樟木箱。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，说最遗憾没能教会女儿辨认榫卯里的情意。

原来那些歪斜的眉批旁，早有人添上新墨。

惊雷碾过云层时，陆沉已踏上梯子检查梁架。他单手解开两颗水晶扣，汗湿的后背在苎麻衬衫下若隐若现。

"抬梁式构架最忌白蚁，"他用小银锤轻叩椽子，"明日让工人把生桐油换成..."

话音被突如其来的雨声淹没。素秋仰头看他伸手接雨的背影，恍惚与十七岁那个翻墙少年重叠。

"发什么呆？"陆沉不知何时凑近，鼻尖几乎蹭到她额角。他指间夹着片鳞甲似的木屑，"金丝楠的香气经雨一激，倒是比焚香更妙。"

素秋后退半步，后腰抵上冰凉的影壁。莲花础石缝里钻出簇簇青蕨，挠得她脚踝发痒。

陆沉忽然俯身，腕表链子擦过她小腿："别动。"

他指尖捏住只朱红甲虫："红蝽最喜吸食木樨汁液。"琉璃瞳?里映出她绯红的耳尖。

雨幕渐稠，陆沉的风衣兜头罩下。

素秋隔着衣料听见他打电话叫工匠送防雨布，低沉的声线震得她肩头发麻。

他总这样，把缱绻藏在妥帖里，等她惊觉时早已坠入天罗地网。

雨势渐大，檐角的铜铃在风中摇晃，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陆沉站在梯子上，手中的测量仪对准梁架，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素秋腕间的翡翠手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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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这里需要重新加固。"他低声说，手中的工具轻轻敲击著梁木，"素秋，你能帮我扶一下梯子吗？"

素秋走上前，双手扶住梯子。

雨丝顺着她的发梢滑落，翡翠手镯在雨水的浸润下泛著幽冷的光。陆沉的视线落在她的手腕上，眸色微深。

"小心点。"她仰头提醒，却见陆沉手中的工具突然脱手，直直坠下。

"当啷——"

翡翠手镯应声而碎，翠绿的碎片四散飞溅，在青石板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。

素秋愣在原地，看着腕间空荡荡的位置，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陆沉迅速从梯子上下来，握住她的手腕仔细检查："有没有伤到？"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，指尖却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腕间那道浅浅的压痕。

素秋抽回手，目光复杂且坚定地看着他："你是故意的。"

陆沉没有否认，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，在他肩头晕开深色的水渍。

他弯腰捡起一片翡翠碎片，指尖轻轻摩挲著断裂的边缘："早该碎了。"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，"戴着它，你永远走不出来。"

素秋的拽紧指尖，却没有去捡那些碎片。她抬头看向陆沉，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，像一颗颗坠落的星子。

"陆沉，"她轻声说，"你早就计划好了，是不是？"

陆沉没有回答，只是将西装外套又往她肩上拢了拢。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翡翠碎片上，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逞。

"从你回来的第一天起，我就在等这个机会。"他低声说，"等一个能让你彻底放下过去的机会。"

素秋望着地上零散的翡翠碎片，忽然想起顾淮安将手镯套在她腕上时的情景。那时的她以为那就是永恒，却不知永恒也会破碎。

她并非执著于那段过往，只是这镯子戴得久了，便如同呼吸般自然。而那些细密的裂缝，不过是岁月留下的注脚，提醒她有些故事，终究只能写到这一章。

"你知道吗？"陆沉的声音在雨中格外清晰，"这些年，我一直在修复古建筑。每一块砖，每一片瓦，都要小心翼翼地拼接。可人心比古建筑更难修复，因为它需要勇气，需要决心，更需要......"他顿了顿，"一个愿意陪你一起修复的人。"

素秋的睫毛轻轻颤动，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。她看着陆沉，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，她长久筑起的心防，在这一刻无声溃塌。

"所以，"她轻声问，"你愿意做那个人吗？"

陆沉没有回答，而是俯身捡起一片翡翠碎片，将它轻轻放在素秋掌心："让它成为过去，好吗？"

素秋看着掌心的碎片，忽然笑了。

她将碎片轻轻放在一旁的石桌上，转身看向陆沉："好。"

岁月虽无情，纵无永恒，亦当阔步前行。

雨声渐歇，檐角的铜铃轻轻摇晃。陆沉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水珠，指尖的温度透过冰凉的雨水传来。素秋闭上眼睛，感受着他的气息越来越近。

"陆沉，"她轻声说，"谢谢你。"

"不用谢，"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，"这是我?你的。"

远处，廊柱后的阴影里，周行按下快门，将画面定格。手机屏幕亮起，对话框跳出最新消息：「恭喜陆工，得偿所愿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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