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伴三更,春前的山风似刀,但被厅中的?炉化成柔风,如缎丝滑掠过皮肤。
道观后的小坡上,迎春花丛露了嫩芽,山坡下是用木栏围成的小马圈,本该同山寂静的院子,此刻充斥着外马不安的低吟。
马匹不会用鸿笔丽藻繁琐文笔去形容山美,但却比人更懂欣赏万水千山,只要能安静下来,那就是自然美景,因此它们同样被人欣赏,又同样被落笔赞美。
只是,小院拥挤了太多的骏马,这样的地方,注定了不安的难眠。
赤幽不顾周围外马仰蹄的挑衅,步履稳健优雅的走至正在不服气冲撞的秋梨身旁,挡在斗殴热闹的中侧,它俊美,高大,威严,一身黑鬃神气又神秘的压制,那匹挑衅的棕马,弱了气势,悻悻的走开。
秋梨看似还不服气,仰脖喘著粗气,让它再来。
赤幽贴在它的侧脸,轻吐了热气,安抚它的情绪,精亮的眼中同人一般有思想的万语千言,秋梨不顾,继续气愤的跺著蹄子,不悦的甩著头,似乎正在同赤幽诉说著天大的怨气,赤幽一并仰了前蹄,压下秋梨亢奋的腾跃,头也靠的更近。
下颌贴在秋梨的长颈上,细细的摩挲,秋梨怒喷了一口粗气,还嫌不够,用力的甩了几下头,极不情愿的跟在赤幽身后出了小院。
“小师父,那两匹马…”都尉的马夫见道观的骏马要出院,急忙叫道。
“不用担心”小道士不用回头,因为马同主人,不必看,都能明了发生了什么,因此不顾马夫无措的脸,喃喃说道“一模一样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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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孺并不这样认为。
他有些累了。
如果情阳能同秋梨一样听劝,他也就不用这么累了。
重孺叹气的蹙眉,比在幕下山庄更无耐,半倚在院中用树藤编制的躺椅,休息不得。
“不去,就是不去”情阳被尚善—云河子道长拦下,停在原地全身都在抗拒。
“情阳!”重孺字语用力顿挫,想要阻止她的脾气。
但反被为他诊脉的师伯推倒,让他安生的躺好。
“你也是,火气冲脉,又要多开一味药”尚若说道。
可若谁的师妹,在师父的院中,当着师伯的面,气呼呼的推门无礼跑走,都不会轻松。
只是,长辈们并不在乎,从小带大,谁还不知道情阳火药桶的性子,好在阴阳协调的完善,同时也具备了听劝,思考的脑子。
重孺偏过头,想着眼不见心不燥,众师伯群聚在此,想来也是提前料到了她的性子,自然也会有相应的解决方法。
但他还是小瞧了情阳犟驴的性子能有多轴。
月夜下,突然传来了少女轻巧的跺脚声,又急又乱。
重孺一本正经的担忧,也染了笑意。
“师父,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”情阳见说不通,急的在原地又蹦又跳。
“为师当然知道”这话不假,毕竟这些活计向前推三十年,就是他们这些白发老人在处理的。
‘富贵险中求,又在险中丢;求时十之一,丢时十之九’
本是警世钟仁的名言,世人单取第一句,因为后面几句不满足他们对欲望的贪婪,如今首句也成了引人追名逐利的传世圣言,被世人奉若珍宝。
因此,情阳两人会遇到几多愚蠢的人,会经历多么肮脏的欲望,他们自然明白的清楚。
“那你还让我们去?”情阳不解反问。
“因为这是你职责,如今鬼魅害人,坏了天地阴阳的规矩,怎能不管呢?”尚善说道。
“那是他们自己作的,他们心术不正,害人终会害己,自己的责任要自己承担,这是自小失父就教导给我们的呀!”
“那,灵山寺的同僚们也是心术不正?”尚善问道
“这…"情阳语塞,这话说的不假,灵山寺的方丈们同他们一样,解决鬼魅魍魉,可却惨遭不测,虽说是世人愚昧,罔害旁人,但他们确实无错,不该落此结果。
“情阳别混淆,你的职责是为天下苦命人送行,至于欲望罪孽,自然有人间道去管,若真的探查到了狼狈为奸,又无人问津,放任罪孽…”
“就当没看见是吗?等上天来收是吗?”情阳不等师父说完,低迷的问道。
“不,他们终究会害死自己的,只是晚一些罢了”尚善说的轻,他知道情阳还需要些年月才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。
“为什么?师父为什么确定,他们一定会害死自己呢?祸害千年,好人却不过百年”情阳越说越觉得心口憋了一口哀气,疏通不开。
“因为他以贪欲损人,必然有人同以贪欲损他”尚善解释道“欲有千态,利只一份,天下所有追求欲望的人,都想要这份利益,自然会厮杀不断,所以世人规律,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轮回重复。”
“可是,师父,他们脑子有毛病,不正常”刚才的话情阳当然是听进去了,但对那类人的厌恶,让她持续性的恐惧难消,忽然话题一变说道:“就像我开了个酒楼,他们拿了一只无腿的鸡要我烹饪。”
重孺不解,情阳好端端的怎么说到酒楼和无腿鸡了。
尚善也疑惑,但仔细的思考后,明白了其中含意,撸著胡子笑道“你的意思是规矩者烹饪好了菜肴上桌,却反被诬陷成你偷了他两根鸡腿?”
“是”情阳重重点头应道“反正我不去,你要是非要我去,我就…“
情阳说这一个停顿,眼波微转,想出个法子,没规矩的大剌剌躺在地上,闭起眼睛继续犟道”我就躺地上给自己冻出风寒”
“哦?”尚善笑的慈爱,也一并躺在了地上。
“师父!”重孺惊呼,却动弹不得,因为他手臂穴脉被长针封锁,不得动弹。
“为师听闻扬州府美食诸多,不去看看?”尚善问道。
“不吃”情阳撅著嘴,心里感慨自己就是这么有骨气。
“真的不吃?”尚善遗憾道:“可惜了,听闻灌汤小包,汁水充盈,蟹粉狮子头口感松散,肥而不腻;还听闻盐水鸭,皮薄肉香,下酒的绝佳菜肴”
“哪也不去!”情阳说的硬气,却忍不住吞了口水。
“翡翠烧卖?藕粉圆子?千层油糕?邵伯龙虾,春卷,糖藕….”
尚善如报菜名一般的细数着扬州府的美食绝味,好在菜类足够多,情阳也足够的贪吃。
终于,情阳听不下去了,突然坐起身,呼吸急促,肚子传出一声贪吃的微叫,惹得她面色嫣红,好在月夜下不引人注目。
“那我,那我就去吧,”情阳扶著尚善一并起了身,低着头嘴犟的解释道““可不是因为我贪吃,你们别误会,我是为了人间正道,为了正义,为了天下苍生,为了…"
又是一声咕噜,这次响动的比刚才明显几分,情阳咬著唇,哼了一声,急忙跑走了,当然不是因为害羞,而是她真的饿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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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师父果然妙计”重孺敬佩道。
可尚善却摆手低头沉思后,望着明月担忧道:“?为欲望,真怕她因小略难,只希望她可以自己做到中和取舍,不要被人算计的好呀!”
“师父言重了,情阳只是贪吃,对其他事物一概不在乎,经文功课也深明于心,应该不至于吧。”重孺道。
“见缝插针,得论奸诈。”尚善低沉了一句,又摆手走近道“人各有命,她若心明,自会小心;若是非也,自然会走出一次苦吃。不说这些,你呢?现在感觉如何?”
“损的气脉已经恢复如初,并无大碍”尚若边抽出长针,边继续说道:“再吃两三天的丹药巩固是最好的。”
“那就好”尚善宽心的点了头,说道:“这次事态严峻,不同于幕下山庄那种江湖闲客,涉及到官家盐商,你二人自小在山林长大,不懂人间规矩,因此这次为师找人伴你们?行,山下的事儿多多听他指点。”
“是”重孺回道:“不知是什么人?”
“少侠,请吧。”
尚善侧身对着西面藏书小屋说道,房门推的很轻,可出来的人却让重孺心颤。
“韩兄。怎么是你?”重孺惊道。
“二位道长,重孺兄弟。”韩止拱手对几人敬道。
“师父这是…"重孺问道。
“韩止母家便为盐商,这其中规矩,他懂得多一些。”
“可是他的身份..."重孺担忧道。
“重孺兄,是韩某自己向云河子道长请缨的。”韩止出言解释道:“你二人帮我诸多,如今韩某更是有了定所安稳,该为你们做些什么的。”
“可是…”
“不必担忧,韩某自然会小心,若真是出了差错,我也定会保全你二位,不被牵连。”韩止说道。
重孺还想出言再劝,却被韩止一句话堵在了嘴边,什么也说不得了。
“若你在拒绝,韩某无以为报,只能带着琪琪离开了。”
“好了,韩止也是白云观的人了,为师自然会全力保他安全”尚善落手在重孺的肩上,微笑道“你尚水师伯在为他赶制人皮面具,观中有副九节鞭,可论棍用,虽不如长枪,但韩止也能用的顺手。再多说依旧是那些老人叮嘱的碎语,多多小心,早去早回,好好吃饭。”
重孺点头回应,若说心话,他其实很期待韩止的加入,不仅他武功高强, 侠肝义胆,更是多个人商量,万事又增了几分稳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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路途遥远,不得不趁著早霞赶路。
这次他二人不必牵马,原来门口华丽的马车,便是来接他们的诚意。
情阳打着哈欠,刚回家才睡了一觉,又要出门,还是坐马车,她莫名觉得疲惫。
她随意打量著来往的小厮人群,又百无聊赖的在折棍在地上乱画,直到见了重孺和尚善的身影,她才起身。
竟然看到一个还跟了一个完全面生,却穿着道袍的人。
情阳歪著头,反复打量,最后偷跑的那人身边,小声唤道“韩止?”
韩止惊愕,这幅面具精美的与人皮毫无差距,连他自己都看不出连接处的区别,情阳是怎么看出来的?
“我们观哪有长得这么高的人!”情阳为他解惑,继续问道“琪琪呢?”
“我去戴...装扮的时候,她还在睡,现在...“韩止虽然已经告诉琪琪出门的事情,但不免担心,她起来不见自己会不会委屈的低泣。
“哦,那你别担心,我师父最喜欢跟年轻人一起玩了,琪琪跟着他绝不会出问题的”
“多谢”
“我就替师父收下这份谢意了”情阳笑道。
尚善的叮嘱结束,终于是到了要出发的时间,情阳先一步跳上马车,仆人为她撩起帘子,但她却没有进去,而是在长板上跺了几下脚,众人疑惑中,又跳下了马车。
围着马车,左三圈,右三圈的打量,还不时抬手四处敲打。
“情阳,怎么了?”重孺过来问道。
情阳不语,又转了半圈,从车头到车尾,停在车后安置行李的空格前,一把落下门板。
“出来吧”众人齐眼打量,更是倒吸一口凉气,竟然有个人蜷缩在里面。
这其中最不安的,自然是都尉,马车竟然在不知情的时候藏了个人,失了安全,这是他的失职。
再一个就是韩止,因此那里面委屈抽泣的正是琪琪。
“我不出去。”琪琪哭的可怜,继续道“我要是出去了,你们就不带琪琪了。”
“琪琪不要胡闹,快出来。”韩止急道。
“你是谁?为什么和我哥哥说话是一样的语气。”琪琪不懂人皮面具,自然联想不到这人就是韩止,只觉得又熟悉又陌生,再打量,人群中不见韩止身影,她哭的更甚了,道“我哥哥呢?他说跟你们一起下山的,为什么看不到他,他是不是不要琪琪先走了?”
这四下本就人多,琪琪的苦恼更引人注目,韩止有些慌乱,他见不得琪琪的眼泪,却也不能摘下去面具,左右为难的连连叹气。
“琪琪,琪琪”情阳蹲在地上,贴近琪琪的耳朵,说道“你哥哥去山下给你买豆沙包了”
“真的吗?”琪琪问道
“是的呀,你昨天吃了好几个,他知道你喜欢,所以起大早去给你买了”
“可是,哥哥跟我说,他要随你们…呜”情阳见她要说出真相,连忙捂住她的嘴,又贴耳说了几句众人听不见的悄悄话。
这方才怯懦抬头看向韩止陌生的脸,又看向情阳寻求肯定。
情阳点头,她便信,可她依旧不出来,知道真相更要跟着走了。
“琪琪,你…"
“情阳”尚善打断了她,说道:“带她去吧,若是天运如此,她也该去的”
“可是师父…“情阳想辩,但一想若是强行送回去,她自己又偷偷跑出来,不是更可怕,遂和重孺对视,再征求韩止的意见。
韩止知道她的担忧,遂点头答应,琪琪这才出了空阁,急忙跑进马车里坐好,攥紧软榻小被的指骨泛红,生怕他们在反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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