宴彦在嘉德已经习惯了低头走路。
他总是贴著墙根行走,像一抹游荡的灰影。校服口袋里永远装着半包纸巾——用来擦拭突然泼到课桌上的饮料,或是清理被人故意扔满废纸的储物柜。
他的视线永远停留在脚尖前三寸的地面,那里可能有裂缝、有灰尘、偶尔会有被人踩碎的粉笔灰。
他熟悉嘉德学院的每一条小路,知道哪条走廊的监控坏了,知道哪个洗手间最偏僻——因为那是他躲避围堵的地方。
嘉德的走廊总是明亮宽敞,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,但宴彦从不抬头看那些反射的光。他怕看见自己的倒影,更怕看见别人投来的目光。
那些目光像无形的刀,一寸寸剜着他的皮肉,让他不得不缩得更紧,走得更快,像一只贴著墙根逃窜的老鼠。
他习惯了被人推搡,习惯了书包里被塞进垃圾,习惯了体育课后发现自己的鞋子被扔进水池。他习惯了沉默,习惯了不反抗,习惯了在每一次被逼到墙角时,死死攥紧拳头,却连一句“滚开”都说不出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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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自从住进林观潮的公寓,一切都变了。
林观潮开始每天带着他去教学楼。
她走在他前面半步,高跟鞋敲在地砖上的声音清脆而笃定,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。
宴彦看着她裙摆晃动的弧度,浅灰色或者是藏青色的西装裙,下摆缀著不易察觉的暗纹,转进楼梯转角时会旋开小小的扇形。很漂亮。
他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,怕自己的衣角碰到她的裙摆。
有时候她会突然停下,回头等他跟上,阳光从她身前照过来,给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,连发丝都泛著柔和的光晕。
“宴彦,走快一点。”她叫他,声音像化开蜂蜜的温水。
他抿著唇,加快步伐,却始终不敢和她并肩。
他又逐渐地,习惯了走在她的影子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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庄知锦没有来学校,庄知锦身边的那些人也不再明目张胆地堵他。
宴彦似乎变成了一个有着普通生活的学生,可以在自己的课桌前安安稳稳地坐着,不用再担心下一秒会被人拽著领子拖出去,体育课也没人"不小心"把篮球砸向他后脑。
他像被丢进真空的玻璃罩里,连呼吸都变得清晰可闻。
但沉默有时候和喧嚣一样可怕——每次宴彦跟着林观潮走进A01班的教室时,都能够感觉到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后背。
宴彦最开始以为那些目光是因为庄知锦——毕竟,庄知锦是嘉德最跋扈的“贵族生”,而宴彦曾经是他的“玩具”。但他很快就发觉了A01班的“贵族生”们对她的不同。
金铭曾经在楼梯口假装不经意地撞过来,林观潮伸手一拦,红发少年立刻僵住,讪讪地退开。
于是,物理课上,林观潮背过身板书时,宴彦逐渐读懂了那些“贵族生”的眼神。他们偶尔用眼角扫过他,嘴角挂著讥诮的笑,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轻蔑。
——“这个老鼠怎么攀上老师了?”
当她转身时,一切却又归于平静。瞪过他的人此刻正低头假装记笔记,连和林观潮对视都不敢。
宴彦攥紧了手中的笔,指甲陷进掌心。
是啊,她是个好老师,所以她才会对他好。可也因为她是一个好老师,她就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的好老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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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01班的氛围更怪了。
一个穿着粉色名牌套装的女生在走廊拦住他,香水味浓得呛人。“喂,”她挑眉,“你是不是给林老师下蛊了?”
宴彦看见她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。
宴彦没回答,绕过她往前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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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庄少不在,你倒是挺会找新靠山。听说林老师让你住她家了?”她在他身后嗤笑,“你以为老师能护你一辈子?”
林观潮正好从办公室出来,她立刻换上甜美的笑容:“老师好!”
宴彦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。
梦里,他回到器材室,地板上全是水,冷得刺骨。器材室特有的气味——混着体育垫的橡胶腥气、陈旧血迹氧化后的金属味让人作呕。
有人抓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,一下,两下……
"这次能坚持到第几下?"庄知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带着实验般的兴致。
宴彦的额头重重磕向水泥墙,飞溅的水花里突然混进暗红色——他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血,还是墙上剥落的红漆。
宴彦猛地惊醒,发现自己躺在林观潮家的沙发上。
窗外是浓稠的夜色,客厅里为他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。
昏黄的光圈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。
宴彦伸手触碰灯罩投射在墙上的光斑,指尖传来微弱的暖意。这个动作让他发现自己的手腕在发抖——并不是恐惧的颤栗,而是某种过度紧绷后的生理性痉挛。
他蜷缩在有阳光味道的毯子里,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平复,告诉自己应该知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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宴彦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,就会来林观潮的办公室。
他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等她收拾东西,盯着她的目光一瞬不瞬,几乎像是发呆。
宴彦发现自己记住了林观潮的习惯。
她批改作业时会不自觉地咬笔帽,右脸颊陷出一个小酒窝;她喝咖啡不加糖,但做菜的时候会偏爱甜口;她脾气很好,几乎从不生气,什么时候都是温温柔柔的。
有时候她会塞给他一颗糖,薄荷味的,含在嘴里凉得发苦。
“好吃吗?”她问。
宴彦点点头,舌尖抵著糖块,不敢咬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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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四放学时,下了一场暴雨。
林观潮撑开一把透明的长柄伞,朝他招手:“宴彦,过来。”
"雨这么大,靠过来一些。"她把伞往他那边倾斜。
伞是透明的。宴彦能看见雨滴在头顶汇聚成溪流,顺着伞骨奔腾而下。
林观潮的右肩被雨水打湿了一片,布料变成半透明,隐约露出内衣的浅色肩带。
他钻进伞下,肩膀绷得笔直,生怕碰到她。雨水砸在伞面上,噼里啪啦的,像无数细小的石子。
“宴彦,”她突然说,“你不用这么紧张。”
他低着头,看见她的鞋尖沾了水,亮晶晶的。
“我没有。”他又在对她撒谎。
明明,他并不是一个习惯撒谎的人。
宴彦有时候忍不住会想,林观潮是光,而他只是偶然被照亮的尘埃,终究会回到阴影里。他给他的所有温暖,都带着无法言明的期限。
可即便如此,他还是忍不住贪恋这一刻的温暖。
哪怕只是片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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