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止没有回去庄外的柴房。
因为天还没亮,事情也就还未结束,韩止沿着长街又转进了小巷中,停在一条连灯笼都残破的暗巷中。
高墙短道,逼仄拥满,容得下他便融不进天边肚白了。
韩止背身直立,长枪凌寒一闪,对着身后如兽巨口的黑暗,厉声道“壮士跟我许久,此下无人,现身吧!”
片刻后,暗影中一声落地的闷响,戴文昌不藏匿身息,握著刀鞘步伐平稳的现在韩止面前。
风掠薄冰,卷寒气聚二人身侧不散。
两个长身壮汉对立,气氛刹那间剑拔弩张的汹涌,不片刻,暗巷便融不下这份焦灼,二人皆知,只有银光下分个高低,方能袒互相心中的话语。
韩止甩转枪头,脚步先起,如猎鹰腾转空中,跃身背枪起了斗势。
戴文昌长指推刀,反手接刀,俯身半步挡下他闯鸿门的劲头。
韩止接力转臂一记横斩枪,逼得对方正手立刀含胸,不及他喜,戴文昌发力单起挑枪头,看似防枪,实则立刃,试图单刀进枪。
借韩止仰枪中门空档,戴文昌弓步俯身前斩腕足。
韩止眼急,心却稳。抬腿闪的利索,华山高耸般站的稳,也便转的漂亮,反身枪纂横打,铁器碰撞中炸出生命燃烧的火花。
他并未全转身背,逼得就是戴文昌一并转身,暴露侧腰软肋,反手一个舞花枪,又自转去另一侧横扫不让,落下一记横江飞渡,戴文昌被他调动,侧手利刃拦下这一记,未感重力,戴文昌心道中计,却已来不及。
得了机会,韩止立即挑枪奔袭,回身斩有力劈华山之势,戴文昌此招中无回身余地,只得抬臂挡下。
连挡三枪,确实吃力,但他看出了韩止动作中的急躁兴奋,知道自己机会来了。
果不其然,韩止乘胜追击,正身自下挑枪,叶底偷桃想袭他下颌,戴文昌后仰躺腰躲避,没成想他还有后招,枪头下冲凤点头想断他前后路。
戴文昌知道他的机会来了,左手撑地,右刀接下枪头,腰身一个用力,不但旋身高弹起枪头,让韩止一怔,又成了刚刚几次想突进却失败的单刀进枪。
韩止身手不弱,赶紧调转枪身,但还是让戴文昌抓住了他出枪后摇的空档,俯身前冲,自枪尖下朝天一瞪,击中韩止前手。
这让韩止吃痛的松了手,单手持枪落了下风,反转的事态抹杀了韩止高昂的情绪,先一步反身冲跑调整心绪。
人人都知道骄兵必败的道理,可优势当下,又有谁能真的克制自己意满气骄的心傲,能拦的下忘乎所以的自高呢?
戴文昌不惶让,收了刀锋紧跟在身后,逼得韩止有了恐慌,不得不左右手舞枪花,妄一记哪吒脑海挡他近身距离。
韩家一直以谦虚二字正家风,韩太爷更是移樽就教,这让韩子骨子刻着不矜不伐的秉性,很快就稳了心绪。
他将枪架在后颈,以身化臂,耍出一套背花枪。
戴文昌知道他准备好了,上冲的步伐也凶狠了起来,因为他也准备好了。
如他所猜,第一手就接了一招回马枪,头未回,枪先至,戴文昌叹他枪术的精湛,心想若可邀入己营,收入沈翎麾下,刀剑枪三圣护身,既能保韩止的性命,又能安沈翎的周全,两全其美,何乐不为?
但再多的期待也要先接下这记枪出如龙方可,戴文昌飞身跃下重踩枪头,落在石砖地上砸出一个深坑,震的天地忌惮。
韩止不惧,以双手转腕发力搓动长枪。
尾重头胜,枪头颤若滚水翻腾, 戴文昌只得抬脚,韩止抓住时机,单掌推枪如铁牛犁地般在石砖地上冲出星火不断,压制戴文昌的身法。
戴文昌脚法轻快,眼力更胜,再次抓住机会踩住枪头。
却不料,韩止完美利用了枪柄的弹性,前压冲身,顺势后蹬腿踢击长枪前部,枪头自下挑起,带着迸发的火花,以太公钓鱼之势,又一次想要伤他下颌。
戴文昌接招,一记沉香劈山势挡下这招。
二人皆被震退,旋身化力,韩止十字背枪停的稳当;翻身解势,戴文昌以刀支地不伤分毫。
招招杀机,却也处处留情。
天地之中,行径断人品;江湖之下,招式见性情。
十几招打的不分高低,也让二人看的清对方的侠义情长,只可惜,对于皆不善言辞的倔强,武器亮了刃,不分个高低,便停不下来。
只是英雄惜英雄,兵刃无眼,此刻谁也舍不得再下手。
暗巷陷入了急人的平静中。
韩止先坐不住了,震枪亮刃先出招,不止因为天快亮了,更因为琪琪快醒了,他有的是时间与戴文昌比下去,灭门那一刻起,仇恨便让他成了天地间的活死人,但琪琪不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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琪琪又疲倦与焦躁,心里更是难受的要命。
因为韩止一夜未归,她也一夜未合眼,连眼泪都不能停过。
他以为自己不知道,可琪琪心里跟明镜一般,那藏在柴堆下,被旧麻布包卷的是柄长枪,一直都安放的好好的,昨夜却被韩止拿走了。
韩止以为琪琪睡了,但琪琪听的清楚。
她虽不懂武,也失了记忆,可未曾失智,她知道韩止要动手了。
琪琪不知道为什么,但她知道韩止一定不会告诉她为什么。
所以她只能静静地等待,随着黑夜流逝的缓慢,眼泪也越来越重的迷眼。
天快亮了,琪琪急忙擦了泪,她不能让韩止看到任何异样,只是脸上的伤口牵扯的痛感,让她又泪眼婆娑的止不住。
也许,也许,哥哥就要回来了呢?琪琪在心里安慰自己。
说不定他还会饿了肚子,想到这里琪琪起身,吸著鼻子担忧委屈著抽了两根她能掰动细柴,准备起灶做饭。
可这一回身,瞧这那些洗的干净又高挂的衣裳,都是她的衣裳。
韩止不时会从庄内带回些干净舒适的衣裳,但他每次都很愧疚,因为这都是婢女不要的衣裳,可在她心里,这都是哥哥满含爱意的新衣裳,宝贝的要紧。
每天天未亮也会为她煮上两个荷包蛋,一碗热汤面放在灶台上温著,自己只是啃两个窝头,便把她的脏衣服带去河边洗,若发现破损了,也会借着半根昏蜡及时帮他补好,弯弯扭扭的线脚却极其仔细。
冰水冻的他双手涨红,也从无抱怨挑剔,只是挂好衣裳,坐在灶前暖手,不时回头看她吃的合口,也笑的满足。
琪琪知道,她与韩止并无亲缘关系;琪琪也知道,如果不是韩止她早就成山间孤魂了。
他们就像是被天地遗忘的一对浮萍,互相搀扶著,找不到归属。
只是,韩止为自己做的太多,多到自己不知该如何去还,也多到离开他不知该如何去活。
想到这里,琪琪心中一横,穿好棉服,用一块绣帕遮住自己的伤口,冲出了柴房。
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,若韩止真的遭遇不测,那她就一并去了,在阎王殿求得生生世世为他当牛做马还了恩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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淡日朦胧破天晓,娇晴天色生人烟。
山庄中开始有人声自紧闭的院门后传来,琪琪惊慌的脚步更急,也喘的更重。
她只来过山庄一次,去的也是韩止的马厩。
那次是王副管带她进来的,自然不会引人注目,她好奇的打紧,四处张望,却惹了韩止生气,她分得清哪是担忧的愤怒,因此她再多好奇,也不敢来了。
这次她一个人,不得不来,也不再好奇,只恨自己不能跑的再快一些。
终于琪琪看到一个小门,王副管曾告诉她,这条路闹鬼,平日无人敢来,但直通马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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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过一次的人,怎会怕鬼魅呢?
因此她小心的推门而入,又谨慎的关门,不让其发出任何声响引人注意。
又跑的急切,这条路的尽头是个枯井,听说死了几个红衣婢女,琪琪不懂红衣有何可怖,让人只闻便慌。
向左拐去,过两道门出去的暗巷对面就是马厩。
只是,她跑的越近,铁器碰撞的“当当”作响,随着晨风飘扬四散,不仅刺耳,更是震心,琪琪顾不上绣帕飞落,跑的更急。
那二人打的还是难舍难分,琪琪出了小门,只见戴文昌单手舞花刀,俯身如毒蛇出洞的前冲向单膝撑地的韩止。
她不懂这是韩止诱敌的计谋。
只是不想见韩止受伤,便大喊一声冲了上去。
“哥哥”
戴文昌见一瘦小女子冲了过来,刀斩如虹,收不住了,只能伤著自己腕踝转身泄力,韩止大叹不妙,这样的身法会反冲戴文昌内脉,重伤脏腑,因此出枪卷刀,替他一并解力。
力势之大,二人皆飞身摔了个瘫倒难起,倒是保住了其内力。
“哥哥,哥哥”琪琪冲过去扶著韩止肩头,泪中千思万绪的情感漫出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韩止捂住心口,吃痛的呼吸不畅,但还是温柔的问道。
“天快亮了,还不见哥哥回来,琪琪实在担忧,哥哥别生气”琪琪哭的更重了。
“是我让你担忧了,怎会反怪你呢?”韩止抚去她的泪,想说些安慰的话,可一个汉子,想了又想只说出一句“别哭”,急的他也是连连叹气。
戴文昌收了刀,疑惑的看着琪琪,他听闻韩家灭门,只剩一人,怎还会有个妹妹?遂走向二人身前,琪琪停了脚步,紧忙挡在韩止身前道“别伤我哥哥,他是个好人”
韩止想拉她至身后,可此刻琪琪倔强的不容置疑,半分也不挪动地方。
“她的脸…"戴文昌蹙眉问道“怎么回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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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厩的偏院以前是个空房,但韩止改为了灶房,简朴但干净。
戴文昌不会一人行动,他在明为沈翎做事,自然有人在暗护他周全,这人就是上次请韩止帮忙的小兄弟,名唤小武。
只瞧小武手脚很快,先回了近卫院带了些酒菜,又下了几挂粗面,一手卤酱炒的人垂涎欲滴。
“我这兄弟不仅功夫好,手艺也香的很呢!请”戴文昌骄傲的推荐著。
韩止夹了一口腊肉炒菜,许久未吃过这么过瘾的味道,自然大赞,道“果然好吃,小武兄弟的手艺比京都酒楼更盛几分”
“韩大哥盛赞了,小弟家开菜馆的,跟着父母学了几手”小武笑的开朗。
“你说这些年轻人,有一方安稳的家业不继承,跑到江湖上舞刀弄枪的”戴文昌摇头说道。
“做饭切菜,还不一样是耍刀弄棍的”小武反驳道,不出所料,被戴文昌踢了一脚,但他笑的更开怀道“韩大哥再尝尝我们嫂子做的卤菜,小弟给你盛面去。”
“嗯”戴文昌又骄傲道“不是兄弟傲慢,贱内这一手卤菜绝对少有人能比”
这方打卤面也上了,韩止纷纷吃上,确实如此,菜卤的很是入味,面也是极合他的胃口,吃的痛快,自然也要喝上几杯。
琪琪捧著面碗看韩止笑的豪迈,她悬的心自然也轻松了起来,这面吃著爽口,但她的脸不时疼痛难忍,只得小口小口的吃的谨慎。
小武坐在她对面,以为琪琪是跟一屋子男人害羞,赶紧夹了几筷子肉给她。
“多谢”琪琪看着堆如小山的腊肉,不知如何下口。
小武以为她是不喜欢,有些低落的问道“怎么不和胃口,那你爱吃什么,我给你做”
“不是的,很好吃,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了”琪琪见他错怪,急忙否认。
“那就好,那你多吃”小武又夹了块卤鸭给她,说道“吃肉,多吃肉,我娘说,多吃肉伤口好得快”
这倒是让淇淇自卑了,她轻轻捂著脸,落下碗筷侧身转过去,偷偷的落泪。
“诶?我,你,你别不吃呀?”小武慌了神,一口面连嚼都来不及,直接吞咽,急道“我说错什么你告诉,我不说就是,你别不吃饭呀!”
韩止举杯的动作落下,深深叹气的愁容。
“她的脸是怎么回事?”戴文昌问道。
“福老爷烧的”韩止说道“福老爷的行径,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,也不知该不该说她命大,竟然能跑出来”
“多久了?”等饭之际,戴文昌听了琪琪的身份,却没想到还经历过如此令人心疼的过往。
“足有半个月了”韩止心疼的叹道“不仅不见好,似乎还更严重了”
“没看过郎中吗”
“我们的身份,去何处看郎中呀”韩止道“侯爷应该调查的明白,山下镇子都是福老爷的人,她若现身,如何逃得过?”
“我倒知道一人,可以医治”戴文昌道。
“真的?”韩止眼中一亮,期待道。
“不过,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”
“万疆的事情?”
“对”
韩止又叹了一气,垂眸思索片刻,侧头打量琪琪瘦小的身体,决定开口道“山庄暗娼的事情,我知道不会有你们多,万疆圣女事发之时,也只是听王副管与几个小厮讨论过,圣女为了保全他人,下蛊杀了些什么人,被福老爷斩了腿脚做成了人棍”
“什么?此话当真”血腥残忍,戴文昌一时不敢接受。
“是,王副管对此愤恨之极,还与何霆震发生了冲突,不仅被打断了一条手臂,与他亲近的小厮也被纷纷投井,即使如此,他还奋力保全我,这等恩情,属实难报”韩止说道。
“还有吗?”戴文昌又问。
“这场宴会始于十五前七日,当日你若在,便能见到真的食人鬼,那些道貌岸然的虫豸聚在一堂,淫叫秽行,脱了衣服,就等于脱了他们的人皮,甚至,他们还把圣女放在莲花台正中,让她看着自己的族人被奸污”韩止说的愤恨,那些人的行径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,更恨自己出手不得,只能眼瞧这些弱女子被欺凌。
“火是谁放的?”戴文昌问道。
“王副管”戴文昌心忽然一跳,韩止的每句话都会让他心跳如鼓,惊讶的瞪叹,听韩止继续道“但不是他的本意,他本想偷偷送这些人走,但是被何霆震发现了,抓来了他山下的家人威胁,让他亲自放火烧死他们”
戴文昌愤怒的心中疲惫,他心乱如麻,那种理不出的怒火烧的他心烦气躁。
低头猛吃几口面,想借着食物顺下心火。
“我知道已经全数告诉你了,琪琪的伤“韩止紧张道。
“吃了饭,我带你们去见侯爷”戴文昌说道
“侯爷还会医理”韩止惊道
“不,你把知道的告诉侯爷,情阳道长会替她疗伤”戴文昌说道。
韩止这方才安心,这山庄中,他一直只信任情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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