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镇压根儿就没换衣服。
他就穿着那身血污 T 恤……不对,是血迹斑斑的邮差制服,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。差不多到了开门营业的时辰,街上开始陆陆续续出现商贩的身影。
嗒。
罗镇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。
目光相触的瞬间,那些人就像见了鬼似的,肩膀一缩,赶紧扭开头去,装作没看见。废话,谁不知道他是伊万手底下那条最凶的猎犬?
在这条受伊万庇护的街上,伊万既是保护伞,也是铁腕的统治者。
他定下的规矩,谁遵守,谁就能得到他的庇护和“仁慈”;可要是谁敢越线,那就等著被往死里收拾吧,伊万绝不会手软。对于那些渐渐习惯了他的“仁慈”而变得有些飘飘然的家伙,伊万也时常需要敲打一番,警告他们:
别把老子的仁慈当成理所当然,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,别他妈越线!
今天特里克西那酒馆被砸了个稀巴烂,还有罗镇现在这身血衣招摇过市,都是伊万杀鸡儆猴的一环。伊万就是这么吩咐他的。
「最近这帮家伙有点飘了。」
「一个个都开始试探底线了。」
「罗镇,你去收拾特里克西,顺便敲打敲打他们。」
罗镇不过是奉命行事。
“妈呀……”
一个平日里跟特里克西走得挺近、总在伊万划定的规矩边缘反复横跳的商人,跟他撞了个对眼,吓得惊呼一声,连连后退。
“……”
罗镇没说话,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。
那男人的目光先是落在他那沾满干涸血块的衣服上,然后又不受控制地瞟向他腰间的刀柄。
嗒。
罗镇面无表情地从那吓得瑟瑟发抖的家伙身边走了过去。伊万还没下令要收拾他。希望这次的警告能起点作用吧。
‘拜托了,大佬们。’罗镇心里默默吐槽,‘安分点吧,别再越线了。别去惹伊万不高兴。你们越跳,老子的活儿就越多,就得多干些没必要的脏活。’
这感觉,真他妈不爽。
不是什么良心不安,就是单纯的不爽,腻歪。尤其是每次不得不面对死者家属的时候,那滋味儿,啧。
“呼……”
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,罗镇继续往前走。
不知走了多久,他终于在目的地停下脚步,抬起头。眼前,便是这座地下都市汇集了所有好东西的精华所在——最繁华的街区。
流光溢彩的矿石灯,一看就价值不菲。
用矿石精炼打造的奢侈品琳琅满目。
还有来自“上层世界”的货物、食物和布料。
这里是向“上层世界”输送矿石、换取物资的窗口,也是……通往“上层世界”的唯一通道所在,阿特曼当之无愧的中心。
嗒。
罗镇迈步走向其中最显眼、最气派的那栋建筑。那是这片区域的统治者,独眼伊万——他老板的住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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独眼伊万。
据说在掉进阿特曼之前,他曾是一位骑士,而且是达到了“剑术大师”境界的高手。虽然最后落魄到被丢进这座城市,但他依然是那个能轻松凝聚“剑气”的强者。
强者无论在哪儿都能混出头,伊万也不例外。
他很快就在这座地下都市站稳了脚跟,并且迅速崛起。
伊万把原本盘踞在繁华区的地头蛇“地蛛”霍尔塞赶到了城市边缘,自己取而代之。对于胆敢挑战他权威的家伙,他都以铁血手段彻底碾碎,不断扩张著自己的势力。漫长的内战由此拉开序幕。
‘具体内情我不太清楚……’
但罗镇知道,很久以前那场内战就结束了,结果是伊万赢了。时至今日,伊万依然是这座城市的实际掌控者。
‘而且……’
他既是我的师父,也是我的老板。
是伊万收留了被父母抛弃的罗镇,教会了他在这个鬼地方活下去的本事——虽然教的大多是怎么杀人。
“伊万,在里面吗?”
笃笃,罗镇敲响了伊万办公室的门。
很快,里面传来一声“进来”。推开门,走进伊万的办公室,一个右眼戴着眼罩的中年男人映入眼帘。
宽厚的肩膀,布满伤疤的手臂,乌黑的头发间夹杂着显眼的银丝。正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,伊万。伊万正抱着胳膊,用他仅剩的那只独眼瞪着门口,眼神凶悍得仿佛能把人活活撕碎。然而,当他的目光落在罗镇脸上时——
“我操,罗镇,是你小子啊!”
伊万脸上的煞气瞬间烟消云散。他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,蒲扇般的大手“砰”地一声拍在桌子上。
“吓老子一跳!还以为是地蛛那老东西派来的刺客呢!你小子怎么搞得跟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?我还以为你把楼下那帮看门的都给宰了才上来的,刚才还小紧张了一下呢!”
“我可没看出您哪儿紧张了。”罗镇面无表情地回道。
“嘿,臭小子,这儿!这儿!没看见?汗!”伊万指著自己的脖子嚷嚷道。
罗镇瞥了一眼,除了几道陈年旧疤,啥也没有。他耸耸肩,脱下那件沾满血污的邮差外套和帽子,随手丢在一边。
“不是您让我去‘敲打敲打’他们吗?”
“哦?我说过吗?”伊万故作茫然。
“您这老年痴呆来得是不是早了点?”罗镇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。
“开玩笑,开玩笑!”伊万哈哈一笑,点燃一根卷烟,吸了一口,然后朝罗镇扬了扬下巴,示意他汇报情况。罗镇往办公室的沙发上一坐,开始汇报:
“和您预料的一样,特里克西搭上了霍尔塞那条线。我看到几个像是霍尔塞手下的人。”
“我就知道。”伊万吐出一口灰白的烟雾,低声说道。“特里克西那家伙,虽然喜欢在规矩边缘玩火,但还没那个胆子真正越线。他突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跳出来……”他用手指关节“叩叩”地敲著桌面。
“肯定是有靠山了。所以,那边来了多少人?”
“十三个。看着像霍尔塞家族的人大概占了一半。”
“结果呢?”伊万的嘴角咧开一个玩味的弧度,饶有兴致地看着罗镇。
罗镇言简意赅地回答:“十三个里,十二个断手断脚,留了个四肢健全的卡宾负责善后。特里克西,宰了。”
“毫发无伤??翻了十三个?”伊万的独眼瞪得溜圆。
罗镇点了点头,伊万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声,整个办公室都在嗡嗡作响。笑了好一阵,伊万才长舒一口气。
“哈,特里克西那老小子当时的表情肯定很精彩。也是,他大概觉得,叫了十三个打手,怎么也能把你这小崽子给收拾了吧。”
“他确实说过类似的话。”
“你小子,真是个疯子。”伊万摇著头,嘀咕道。
“您说特里克西?”
“我说你!”伊万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,“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怪物。”他一边嘀咕著,一边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,发出“呲”的一声轻响。
“行了,下次有活儿再叫你。这段时间你先歇著。哦,对了……”伊万摸著下巴,像是想起了什么。
“这段时间,广场那边你少去。”
“广场?”
“嗯。‘上层世界’来人了。为了马上要在广场上出现的那个什么‘星座的试炼’。”伊万解释道,“星座的试炼。星座,也就是星星。”
听到“星座”这个词,罗镇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:
“……星座的试炼是什么?”
“哦,你没见过?算是个定期活动吧,每13年一次。”
13年前,罗镇才5岁。不知道也正常。他点了点头,认真听伊万继续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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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【甄选之剑】这个星座,你知道是谁吧?”
“亚瑟?”
“对,亚瑟王。关于他最有名的那个传说,你总听过吧?从石头里拔出剑那个。”
罗镇知道。埃克斯卡利伯,插在岩石中的传说之剑。宣告了亚瑟传奇伊始的剑,也是日后亚瑟在天空中铭刻下的星座形态的星剑。
“【甄选之剑】这个星座,每隔13年就会在整个大陆降下试炼。试炼内容简单粗暴——拔出插在岩石里的剑。其实说是试炼,也就是走个过场,搞搞形式。几百年来,压根就没人能拔出那把剑。”伊万耸耸肩。
“大概就是为了宣扬自己的传说,定期在人们面前刷刷存在感……差不多就这意思吧。反正只要是人多点儿的城市都会出现那把剑,搞得我们这地下都市也跟着凑热闹。”
而问题,恰恰就出在这里。伊万“啧”了一声,继续说道:
“就算它出现在各种犄角旮旯的城市,那好歹也是亚瑟王的星光凝聚成的剑,是神圣的遗物。你觉得‘上层世界’那帮人,能容忍这种圣物出现在我们这种垃圾堆里吗?”
想想“上层世界”是怎么看待这里的,答案显而易见。
“他们肯定不让任何人碰那把剑。”
“没错。一到这个时候,那些信奉星辰的教会就跟打了鸡血似的,特别激动。”
“要是有人靠近那把剑,他们会怎么样?以亵渎神圣的罪名直接处死?”
“差不多吧。一般倒不至于直接砍头,多半是打个半死就算了……但看情况,当场掉脑袋也不是没可能。”伊万一脸厌烦地摇了摇头。
“够狠的。”
“可不是吗?所以啊,没事别往广场那边凑。上层世界派来的卫兵会一天到晚守着那把剑。”
“……那剑什么时候出现?”
“罗镇。”伊万静静地看着他。他独眼中刚才那种玩笑的神色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来人的严肃。作为前辈,伊万告诫道:
“别去招惹‘上层世界’那些大人物,对你没好处。记住了。”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罩,指著那只在被流放到这座城市时失去的右眼,伊万苦涩地笑了笑。“安分守己地活着,别越线。一旦越线,日子就不好过了。”
这大概,是伊万自己的切身体会。
罗镇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:“……我记住了。”
“嗯,去吧。”
就在罗镇转身准备离开办公室时——
“罗镇。”伊万叫住了他。他单手托著下巴,像是随口一提般说道:
“星座的试炼今晚午夜开始。找个视野好的地方,应该能看到剑‘插’下来的那一幕。”
罗镇歪了歪头,有些不解。
伊万“呼”地叹了口气,补充道:“31区的塔利亚酒馆,靠窗的位置是最好的。报我的名字,他们会给你留个座儿。”
罗镇这才反应过来,脸上露出了笑容。他朝伊万微微躬了躬身,然后像阵风似的冲出了大楼。
_____________
位于广场附近的塔利亚酒馆。
此刻酒馆里人声鼎沸,挤满了不想错过这13年一遇盛事的人们。这也难怪。对于这些被遗弃在这座城市、早已忘却了阳光和星光滋味的人们来说,这恐怕是他们此生为数不多的机会——
一个能看到星星的机会。
一个能追忆早已模糊的外面世界的机会。
为了抓住这个机会,地下都市的居民们不惜花费比平时高出几倍的价钱,也要买下一个座位。其中,靠窗的位置更是被炒到了天价。
……
而此刻,就在塔利亚酒馆靠窗的位置——一个能将广场尽收眼底的绝佳观景点。罗镇已经安然落座,面前除了饮料,还放著一本封面破旧的童话书。
《亚瑟传》。
罗镇翻到童话书的最后一页,静静地等待着时刻的到来。距离午夜只剩下几分钟了。罗镇咽了口唾沫,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。
星星,星光,星座。
这个对外面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“垃圾场”少年,唯一无法割舍的憧憬。虽然星星还没落下,但少年的眼眸,却已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。
‘还有一分钟。’罗镇在心里默默倒数。
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一分钟终于过去了。当时间只剩下最后十秒左右时,罗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猛地睁大了眼睛。
铛、铛、铛……
伴随着酒馆里响起的悠扬钟声,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。罗镇立刻抬头,透过窗户望向地下都市那片人造的“天空”。原本只有昏暗矿石微弱闪烁的穹顶,此刻正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。
穹顶上那些微小的裂缝,是漫长岁月中岩石风化形成的缝隙。连阳光都无法穿透的细小缝隙中,此刻正有铂金色的光粒子渗透出来。从未见过的光芒。罗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那就是星光。
唰!
倾泻而下的星光瞬间照亮了穹顶上镶嵌的矿石。明明是深夜,地下都市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。
真美啊。罗镇下意识地想。这是他活了18年来,第一次亲眼见到星光。童话书里读过无数遍的句子在他脑海中回荡——铂金色、璀璨夺目的星光。
啊……罗镇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叹。
紧接着,从穹顶渗透出来的星光开始汇聚。璀璨的星光凝聚成形,化作一柄剑的模样。那是教会所崇拜的圣剑,也是以星光锻造而成的星剑——王者之剑。
伴随着耀眼的星辉,圣剑开始坠落。拖曳著铂金色的光尾,它从地下都市的“高空”朝着广场直坠而下。
虽然没见过,但所谓的流星,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?罗镇心想。
“哇……”酒馆里此起彼伏地响起惊叹声。
在场的许多人,都是为了这短短几分钟的景象而一掷千金。亲眼目睹了自己早已遗忘、或者说被迫遗忘的星光,他们激动地低吟著,怀念著逝去的过往。
经过短暂的坠落,星剑精准地插进了广场中央的地面。埃克斯卡利伯落地时并没有发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巨响,只有一阵如同洪钟大吕般庄严肃穆的嗡鸣声,涤荡过整座地下都市。
‘……啊。’
罗镇看到了那柄插在广场中央的剑。虽然距离太远看不太清,但他敢肯定,那柄圣剑的剑身上,一定铭刻着星座的图案——属于那位曾手持利剑驰骋大陆的亚瑟王的星座。
想看。
想再靠近一点看。
少年的眼眸闪闪发光。不知道是因为圣剑散发的星辉映照,还是他眼底本身就燃起了光芒。罗镇几乎把脸贴在了窗户上,但就在这时,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。
‘……什么鬼?’
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。不,与其说是违和感,不如说……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深处骚动起来。那股骚动很快凝聚成了词语,变成了句子,充斥了他的整个脑海。
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——
拔出那把剑。
为什么会冒出这种念头,罗镇自己也搞不明白。他用力晃了晃脑袋,试图甩掉这个荒谬的妄想。疯了吧?碰那玩意儿,别说手腕子,脑袋都得被砍下来挂城墙!
咔嚓,咔嚓!
就在这时。
哐当。
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士兵们迅速围住了插在地上的剑,组成了一道人墙。他们厚重的盔甲彻底挡住了那柄闪烁著星光的剑,再也看不见了。酒馆里顿时响起一片充满遗憾的叹息声。
‘多看两眼又不会少块肉。’罗镇也跟着不爽地撇了撇嘴,心里腹诽著那些士兵。看看又不会坏掉。上层世界那帮人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?他一边想着,一边慢慢站起身。
那双曾因星光而闪亮的眼眸,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原本的颜色与温度——冰冷、沉寂,带着一丝认命的麻木。罗镇沉默地离开了酒馆。
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星光,就这样转瞬即逝。更准确地说,是被隔绝在了那条划分地下都市与‘上层世界’的界线之外。罗镇忽然觉得,那些围着剑的士兵,和这座城市的天花板没什么两样。
“唉。”罗镇叹了口气。
做不切实际的梦,只会让人生更累。这是奥本和伊万,他的两位师父,几乎挂在嘴边的话。罗镇默默咀嚼著这句话,试图整理纷乱的思绪。
试图整理,然而——
无数念头被冲刷而去,唯独那个句子,如同磐石般纹丝不动地留在他脑海里。
‘拔出那把剑。’
一个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、无法整理的念头。
罗镇反复咀嚼著这句在脑海中不断盘旋的话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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