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追逐
关务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,雨下得很大。
快递员把信封递给他时,他几乎是抢过来的。他的手指在“XX大学物理系”几个烫金字体上反复摩挲,像是要确认这不是幻觉。
然后关务光掏出手机,想给她打电话,却在拨号前顿住了——他忽然想起,她已经不在了。
电话那头,再也不会有人笑着骂他“傻不傻”,也不会有人叮嘱他“骑车慢点”。
他站在雨里,攥著信封,突然觉得这像是他十六岁的时候做的一场梦。
他好想梦醒,好想梦醒。
梦醒了,也许还是十六岁的夏天,耳边是不尽的蝉鸣,他能马上地翻过墙头,顶着大太阳趴在那里,讨她的一句笑骂。
“潮姐,我考上你的大学了。”
……
“潮姐,我毕业了。”
……
“潮姐……我长大了。”
……
停顿了很久,关务光又补了一句:
“可是……你怎么不等我啊……”
他一生都在练习如何追逐她。可是,她总是比他快一步。
二、哥哥
同事老张给关务行介绍对象,说女方是医院护士,温柔贤惠,适合过日子。
关务行低头擦枪,金属部件在掌心泛著冷光,他语气平静:“算了,没时间。”
老张叹气:“你都三十多了,总不能一辈子单著吧。”
关务行头都没抬一下。
“习惯了。”他说。
下班后,关务行鬼使神差地绕路回了老巷子。
巷子已经拆了大半,只剩下几户钉子户倔强地立著。林家的老屋还在,但门窗紧闭,墙头的夜来香早就枯死了,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藤蔓缠在砖缝里。
他站在巷口,恍惚间好像又看见十几岁的林观潮推著自行车朝他笑:“务行哥,今天奶奶包了饺子,你来吃啊!”
他下意识伸手,却只抓住一把潮湿的夜风。
关务行坐在老屋门前的石阶上,摸出烟盒,却发现最后一根烟早就被雨水浸湿了。
他捏著那根软塌塌的烟,突然想起林观潮葬礼那天。
所有人都哭了,只有他没掉一滴眼泪。他冷静地接待宾客,安排流程,甚至还记得给哭到脱力的关务光买葡萄糖。
可当人群散尽,他一个人坐在灵堂里,看着她的遗像,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连打火机都按不响。
关务行最终没有走进那间老屋。
他转身离开时,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,像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。
他想,下辈子如果还能遇见她,他一定不再当什么狗屁哥哥。
他要堂堂正正地爱她,哪怕只能爱一天。
三、不知
宴彦二十八岁那年,见到一个侧脸有些像她的女孩。她坐在咖啡厅的角落,黑发垂落肩头,侧脸在灯光下泛著柔和的弧度。
有那么一瞬间,宴彦以为时光倒流了。
助理察言观色,低声问:“宴总,需要安排吗?”
宴彦盯着那女孩看了很久,久到对方察觉到视线,抬头疑惑地望过来——
根本就不是她。
“不用了。”宴彦转身离开,声音冷得像淬了冰。
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叶弗耳朵里。
这位昔日的物理竞赛冠军,如今已是研究所的年轻教授。他冲进宴彦的办公室,眼镜后的眼睛烧着怒火:“你疯了?找替身?”
宴彦头也不抬,钢笔在合同上划出凌厉的痕迹:“关你什么事?”
“林老师如果知道——”
“她不会知道。”宴彦终于抬眼,嘴角勾起冷笑,堪称残酷地说,“死人怎么知道?”
叶弗被这句话钉在原地。
“你变了。”他最终喃喃道。
宴彦站起身,慢条斯理地整理袖扣:“叶弗,你错了。我从来都是这样的——只是以前没能力露出獠牙而已。”
叶弗张了张嘴,却发现无话可说。
那晚,宴彦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林观潮被他按在办公桌上,教案散落一地。
她挣扎着骂他“疯子”,他却掐着她的下巴一声声叫她“老师”。
他撕开她的衬衫纽扣,咬她的锁骨,像野兽标记领地。她疼得发抖,却死死咬著唇不哭。
可是梦的最后,她却流着泪说:“宴彦,你让我失望。”
宴彦在黑暗中惊醒,满身冷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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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半晌,突然笑了。笑得癫狂而绝望。
她是应该失望的,因为她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。他身体中流着恶劣的血,他不知足、不感恩,只想要更多。
只想要她的全部。
他终于变成野兽后才发现,唯一能驯服他的人,早已死在黎明之前。
四、酒醉
庄铮没有参加林观潮的葬礼,甚至没有送去一个花圈。
那天窗外雨下得很大,庄铮站在落地窗前,看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。
他冷静地回顾她——一个足够漂亮、聪明、理智,并且保有善良的女人,实在适合作为他可以塿度一生的人。如果她还活着的话。
可她死了。
而庄铮从不做亏本的买卖。
酒醉的深夜,庄铮把书房翻得一片狼藉。
文件、合同、资料、古董摆件散落一地,他却跪在地毯上,疯了一样地翻找那盘校庆录像带。
终于找到时,他的手指竟有些发抖。
投影仪亮起的瞬间,二十三岁的林观潮站在舞台上,雾蓝色的袖口滑落至肘间,清透的嗓音像一片羽毛落在黑白琴键上。
“仰望星空的人,总以为星星是宝石……”
庄铮盯着屏幕,沾染著醉意的脸上显出少有的无措的神情。
原来他记得这么清楚。
记得她鞠躬时发梢垂落的弧度,记得她面对满场寂静时微微发红的耳尖,记得她转身下台前,目光扫过观众席——却没有看他。
她好像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他。
五、不改
坏人庄知锦是老死的。
他高寿,那时已经满头华发,因为把钱财和权柄一直牢牢抓在手中,后辈熙熙攘攘挤了一屋,像一群等待分食的秃鹫。他们脸上挂著哀戚,眼神却时不时瞟着他的脸色。
庄知锦颤颤巍巍、艰难地要求起身。
后辈们争先恐后地来扶他,却被他恶声恶气地呵斥——他一生都是这样一个坏脾气的人,刻薄、专横,在大多数时候都从不掩饰自己的恶意。
“你们都出去!”他说。
“……好。”他们又争先恐后地答,脚步却迟疑,似乎生怕错过什么关键的信息。
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。
庄知锦摸出保险柜的钥匙,他缓慢地弯下腰,打开了放在床下隐秘位置的保险柜。
保险柜很空,里面只有一张泛了黄的纸条。
他们十七岁那年秋游的目的地,早就被规划了推倒重建。他在一切被毁灭之前,把这张纸条带了回来。
庄知锦坐在那里,就这样看了半晌,才终于伸出手,拿出了那张纸条。
尽管纸条上黑色的字迹已经褪了色,娟秀的笔划却还算得上清晰。那上面就只有一句话——
“希望他们都能得偿所愿”。
记忆像潮水般涌来。
"我们为什么不帮她?"有人醉醺醺地问。
庄知锦记得自己当时晃着酒杯,冰块撞在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"帮她?"他嗤笑,"她需要吗?"
她总是那样,上课前安静地出现,上课后安静地消失,像一缕抓不住的风。
她是一个好老师,但似乎她也就只想做一个好老师。
这样……不够。不够,远远不够。
"你们难道不想看她低头,"庄知锦摩挲著纸条,"不想看她终于像个普通人一样崩溃、哭泣,然后向我们求助?"
庄知锦记得,自己说出这句话后,所有人都沉默了。
纸条上的字迹颤动,庄知锦才发现自己手在抖。
他忽然笑出声来,笑声嘶哑难听,在空荡的卧室里回荡。?十七年了,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说出那句话时的心情。
他把纸条按在胸口,那里传来钝痛。
"希望他们都能得偿所愿"。
可他们得到了什么?
她从没想要他们改变什么,只是恪尽职守地做了一个好老师。
是他们自己想要改变,却从根子上决定了他们怎么也改变不到彻底。
庄知锦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喉间涌上铁锈味。
他摸索著拿出打火机,摁下去。
火苗窜起的瞬间,他恍惚间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坐在教室后排,正对着讲台露出乖?的笑。
火舌舔上纸条边缘时,他猛地缩回手,下意识用掌心按灭了火星。灼痛让他清醒过来,看着焦黑的边缘发愣。
"……老师。"他轻声唤道,像个做错事的学生。
后辈们在门外窃窃私语,隐约能听见"遗嘱""股份"之类的字眼。
庄知锦把残破的纸条放回保险柜,锁好,钥匙攥在手心里。他知道,也许今天夜晚、也许明天太阳升起时,就会有人撬开这个柜子,然后失望地发现里面既没有遗嘱,也没有珍宝。
只有一张烧焦的纸条,和一个坏人的一生不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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