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万是名骑士。纵然心里清楚自己早已不配“骑士”这个称谓,但他依旧固执地以骑士自居。
何谓骑士?守护荣誉与骄傲之人。
伊万丢了荣誉,可骄傲尚存;瞎了右眼,但左眼仍在。正因如此,他好歹还算半个骑士,凭著仅剩的独眼,尚能看见光明。
因为他并非瞎子。更因为,他曾是一名骑士。
‘……这该死的小鬼。’
伊万亲眼目睹了罗镇身上绽放的光芒,也瞬间明白了那光芒所蕴含的价值——那是巨大的潜力,是绝不该埋没在这座地下都市阿特曼的璀璨之光,更是星星之火,一旦被“上头”那些人察觉,必定会想方设法将其彻底掐灭。
罗镇所拥有的光芒。
罗镇所展现的潜力。
本就不该出现在这座城市——这座如同卡姆兰深渊一般,专门流放那些被视为异端、与卡姆兰受诅咒之物?等对待之人的地下囚笼。
因此,伊万陷入了深深的苦恼。
昨夜与奥本在酒桌上的对话,此刻仍在他耳边回响:要么杀掉,要么留着培养。说实话,杀了才是最稳妥的选择。
后者无异于一场豪赌。一旦赌输了,不仅罗镇小命不保,连他自己的脑袋也得跟着搬家。这在伊万的行事准则里,是明明白白的“越界”行为。
嘶…
那只失明的右眼又开始隐隐作痛。
人呐,就该安分守己。不自量力地越界,最终只会落得个悲惨下场。这一点,伊万比谁都清楚。
「剜出他的眼珠。」
「没收那件‘杰作’,把他扔下去。」
「伊万,你不再是阿坦加的骑士。」
「不过是个胆敢觊觎星辰的肮脏异端罢了。」
就因为伸手触碰了遥不可及之物,他失去了一切,最终被丢进这暗无天日、不见星光的地下世界。
‘必须杀掉。’
人,还是各安天命的好。
所以,要么杀了罗镇这个明显的危险分子,要么,至少废了他,让他再也握不了剑,这才是正确的做法。
作为这座地下都市的支配者,理智告诉他应该这么做。
但,内心深处那个骑士的自己,却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。
曾几何时,身为骑士的伊万也梦想过登临顶峰,也渴望过在那片夜空中挂上属于自己的星辰。那个曾经仰望苍穹、追逐星光的骑士在他心中低语:你错失的梦想,如今就在眼前。
难道要用你那双沾满污泥的脚,去践踏那个梦想吗?骑士质问著。面对这个问题,伊万无言以对。
“……”
伊万沉默了。
最终,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。
“真是要疯了,我。”
……伊万终究是个骑士。
时至今日,他仍想做一名骑士。
伊万做出了决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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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真是要疯了,我。”
伊万失笑着摇了摇头。
罗镇感觉到那股几乎?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消失了,紧绷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。眼前的伊万像是觉得极其荒谬似的,正忍不住失笑。
“你说你,干嘛要拥有那种东西,又干嘛要把它展示出来呢……”
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。
长叹一声后,伊万看向罗镇,眼神中仍带着一丝犹豫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,开口说道。
“罗镇。”
“……干、干嘛?”
罗镇气息未平,连回话都有些不利索。
他很清楚自己刚才差点就死了,所以看向伊万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,但?时,也夹杂着对自己剑上那道光芒的困惑。
那是好奇与恐惧交织的眼神。
伊万迎著这道目光,说道:
“今天,我要和奥本一起潜入地蛛霍尔塞的地盘。短则两天,长则三四天不会回来……”
伊万说著,解下了腰间的一柄剑。
他总是随身佩戴两把剑。一把是从“上头”带来的骑士之剑,另一把则是地下都市铁匠霍格尔老头倾力打造的杰作。
伊万将霍格尔老头那把杰作递给了罗镇。罗镇不明所以,但还是下意识地接过了剑。
“这段时间,你替我守着地盘。要是有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敢在我不在的时候跳出来捣乱,就用这把剑砍了他。我把这剑交给你,就代表你是我的代理人,这就是信物。”
伊万一边递剑,一边说道。
“还有。”
伊万嘴角勾起一抹弧度。
“等我回来,就教你怎么运用剑气。”
这可是他过去一直拖着没教的东西。
听到伊万说要教这个,罗镇惊讶地眨了眨眼。伊万见状耸了耸肩,说道:
“看你那眼神,是压根不信啊。”
“我刚才不是差点被你宰了吗?说实话,我真怕你找借口教我,实际上是想弄死我。”
“嘿,小子,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像个混蛋吗?”
罗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。
伊万苦笑了一下。好吧,这小子说的好像也没错。
“信不信由你,我确实没想杀你。不过嘛,你要是刚才没反应过来,我倒是不介意在你肩胛骨上再添一道疤。”
“这家伙,简直就是个人渣。”罗镇小声嘀咕。
“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,懂不懂啊,你这该死的小鬼!”
看着罗镇依旧用怀疑的眼神盯着自己,伊万无奈地长叹一声。
“也罢,你不信也正常。这样吧,我赌上一个你肯定会信的东西。”
“赌什么?”
“还能是什么?自然是我身上最重的东西。”
他腰间剩下的那把剑。
尽管阿坦加的纹章早已被抹去,但这把剑仍象征着他作为骑士的身份,如同他生命的另一半。当手按上剑柄的刹那,伊万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。
“我以阿坦加骑士,伊万的骄傲起誓。”
此时的他,不再是地下都市的支配者独眼伊万。
而是以阿坦加骑士伊万的身份,郑重说道:
“这是一场交易,罗镇。”
这既是提议,也是交易,代表着他承认对方与自己站在了对等的位置上。
“从现在起,我将在你身上投资。不仅仅是让你掌握剑气,我会将我所拥有的一切,倾囊相授。”
就赌你刚才展现出的那道光芒。
我要把我的一切,都赌在那道光上。
“所以,你必须站上比我更高的地方。”
不能仅仅止步于剑术专家。
要抵达那之上的境界。
抵达我未能触及的高度。
“站上去,然后帮我把我遗落在上面那个该死地方的东西拿回来。也就是说,你要变得足够强,强到能和‘上头’那些人谈判!”
“……遗落在上头的是什么东西?”
“荣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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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骄傲并存,骑士本该拥有的东西。
“阿坦加骑士的头衔,以及……曾身为追逐星辰之骑士的荣誉。”
他向罗镇伸出了手。
没有多余的话语,但这伸出的手,本身就是伊万的邀约。
“……”
罗镇犹豫了片刻。
最终,他握住了伊万伸出的手。伊万用力将罗镇拉了起来,脸上露出了笑容。
“从今天起,你就是我的侍从了。”
侍从,也就是见习骑士。
“阿坦加骑士伊万的侍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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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万的办公室。
伊万离开后,罗镇便代替他守着办公室。他大大咧咧地坐在伊万平时坐的椅子上,有些茫然地自言自语:
“搞什么啊……”
笃笃。他用食指轻轻敲著桌面,歪了歪头,实在有些想不明白。
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’
他回想起几小时前发生的事情。
罗镇仔细回味着与伊万的那场对练。现在想想,伊万主动提出对练本身就有点奇怪。
‘而且还一反常态地拿了铁剑。’
用铁剑,还用魔力强化了身体,最后甚至用上了剑气……当伊万挥舞那把缠绕着剑气的剑时,罗镇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。
‘然后……’
就在那一瞬间,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自己动了起来。
身体是下意识地、本能地做出了反应,剑刃上随之凝聚出了一道光芒。就算罗镇对魔力和剑气再怎么一窍不通,也认得出那短暂瞬间出现在自己剑上的东西是什么。
‘光……魔力……是剑气的雏形!’
那是踏入专家境界的武者的证明。
难道说自己已经达到专家境界了?好像……不太可能吧。罗镇拿起放在桌上的剑,猛地用力一握。
剑气并未出现。啧。罗镇有些失望地咂了咂嘴,努力回想刚才剑上凝聚光芒的那一刻。
当时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推了自己一把,光芒凝聚的瞬间,身体感到一阵脱力……他试着回忆那凭本能完成的一连串动作,却怎么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做到的。
“感觉跟做梦一样……”
但手掌和身上残留的疼痛感,那火辣辣的痛楚,又证明了这一切并非梦境。
所以,我真的用出剑气了?
可自己连魔力的修炼方法都没学过,怎么可能?在这座地下都市阿特曼里,能解答这个疑问的,恐怕也只有伊万和奥本了。偏偏这两个人现在都不在,已经去了地蛛霍尔塞的地盘。
“……算了,等他们回来再问吧。”
反正现在总算能问了。
临走前伊万可是明确说了,等从地蛛霍尔塞的地盘回来,就把关于剑气和魔力的一切都告诉他。这可是过去数年间,罗镇一直梦寐以求的知识啊!
他渴望学习,一直想学,但伊万却从未教过他。总是用“你还太早”来搪塞,问得深了,甚至会警告他不准再问。
「等我回来,就教你怎么运用剑气。」
伊万就这么突兀地表示要教他这些了。罗镇实在搞不懂,这家伙前一刻还想杀了自己,怎么突然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呢?虽然想不通伊万的心思……
但有一点,他可以肯定。
‘伊万是认真的。’
教自己剑气这件事。
他能确定,伊万绝不是随口说说而已。
「我以阿坦加骑士,伊万的骄傲起誓。」
因为伊万赌上了他的骄傲。
只要伊万说出“阿坦加”和“骄傲”这两个词,那么他说过的话,就一定会兑现。
‘从来没有例外。’
这便是“阿坦加”的分量,是伊万作为骑士之言语的分量,也是那独眼骑士尚未舍弃的过往所承载的分量。当然,这些深层含义罗镇并不懂,他只知道,只要伊万提到了“阿坦加”,那就一定会说到做到。
‘不管怎么说,重要的是……’
自己终于可以开始学习了。
‘学什么呢?’
罗镇带着一丝笑意,轻声念叨著:
“魔力,剑气,还有真正的剑术。”
这些都是他即将学到的东西。
是在这座地下都市阿特曼里无法触及的、特别的存在。是过去被伊万划下的那条线隔绝在外,自己连觊觎都不敢的东西。
而且,这些东西……
也正是罗镇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本《亚瑟传》里经常出现的东西。书里描写亚瑟王和追随亚瑟的骑士们时,总少不了“璀璨的剑气”这样的字眼。想到这些描写,罗镇不禁露出了微笑。
虽然这里依旧看不见星星。
但他感觉,自己似乎离星星更近了一步。
“阿坦加骑士伊万的侍从。”
骑士的侍从,见习骑士
不再是伊万的猎犬,而是侍从。
细细品味着这个词带来的回响,罗镇轻轻抚摸著放在桌上的剑。
嗯,感觉还真不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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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伊万上钩了。”
与矿场相连的地下坑道深处。
在坑道最深处的办公室里,地蛛霍尔塞开口说道。他并非自言自语,因为还有另一个人在听着。
“把答应我的东西拿出来。”
“著什么急,少不了你的。”
一个女人正大大咧咧地坐在地蛛霍尔塞的办公桌上。她怪笑一声,将一个药包丢到霍尔塞面前。霍尔塞用颤抖的手撕开药包,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进嘴里。
直到这时,他双手的颤抖才终于停了下来。
霍尔塞深深吸了口气,抬眼瞪着那个俯视自己的女人——一个完全猜不透心思的疯子。他盯着她,问道:
“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?”
“问这个干嘛?不关你的事。你只要乖乖做好我吩咐的事就行了。”
女人单手托著下巴,?出一丝诡异的笑容。
“说起来,你那个头号手下,叫阿诺德的,好像逃跑了?是你指使的?”
“……跟我没关系。”
“哦,无所谓了,反正伊万已经引出来了。”
“那阿诺德怎么办?”
“怎么办?他破坏了规矩,自然要……”
女人伸手指了指办公室的一个角落。那里放著一个铁笼,里面关着几个霍尔塞的手下,一个个都像烂泥般瘫软著。
“下场就跟他们一样咯。”
女人轻轻动了动手指。
滋啦——一阵轻微的异响过后,铁笼里一个手下的身体开始急剧膨胀。目睹这一幕的霍尔塞,默默地闭上了眼睛。
飞溅的血水与碎肉。
啊……啊啊……微弱的呻吟声在空气中回荡。
在办公室里回荡的各种噪音中,霍尔塞死死地咬紧了牙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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